牵丝
“假如你舍一滴泪
假如老去我能陪
烟波里成灰
也去的完美”
白公馆的花园内种了好几株银杏,如今已近深秋,树上点缀着几片澄黄的叶子,还有些或在空中轻动,或落在树下,从公馆外朝里看,景色如同油画一般,煞是好看。
白扇羽斜躺在树下的贵妃椅上,手中把玩着一个做工精美的木偶,她眼神放空,注意力似乎不在木偶上。
下人匆匆来报,道:“小姐,程公子到了,老爷叫您去前厅呢。”
被这声音一惊,扇羽如梦初醒一般,微微点头便向前厅走去,未出花园又折了回来,将木偶轻放在了躺椅上,复又撩起裙摆匆匆离去。
白公馆的会客厅,白老爷正在和程立雪说话,扇羽进来时,便听见她父亲爽快的笑声,转头看向程立雪,那青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,却在与她视线相对时,眉眼溢出温柔。
“父亲。”
“扇羽来啦,好,你们年轻人去玩吧,好好培养培养感情,哈哈。”
出了会客厅和程立雪独处时,白扇羽便没了那淑女姿态,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,偏头问道:“程立雪,我们去哪儿玩啊?”
青年笑着回答:“去东城胡同怎么样,那儿正在办庙会,可热闹了。”
扇羽没有回应,似乎兴致不高。
“小羽,我可是你的未婚夫,你这态度,太不好了。”程立雪洋怒,可扇羽却没有如往常般与他斗嘴。
她微微愣神,突然问道:“今儿什么年?”
“民国九年啊。”
“五年了……”白扇羽喃喃,语气无比落寞。
程立雪步子一顿,道:“你还是忘不他……”
民国四年
这是一个飒爽的秋日,银杏的扇叶全都变黄了,簌簌落了一地。
白扇羽穿着一件蕾丝花边的雪白连衣裙,手上挎着一个小花篮,提着裙子向树下跑去,衣裙扰动带起一阵轻风,掠起杏叶纷纷扬扬,似乎在围着她跳舞。
过几天是程立雪生日,这人老早就来提醒她,死活要她送一份独特的礼物,她想了想,便打算就地取材,用银杏树叶给那家伙做个小物件。
扇羽认真地挑拣着叶子,忽然头顶一声惨叫由远及近响起,接着“砰”地一声重物落地。
一阵风,扬起满地金叶灰尘,错开飞舞的金叶,她第一次看见了他。
那是一个少年,他一边在地上“哎哟”地惨叫一边挣扎着要爬起来。
段有绯心下懊恼极了,可直到他爬起来,这树下也没有一点儿动静,他偷偷瞄着旁边的人。
飒爽的秋风吹拂着女孩及腰的长发,长裙优雅的裙摆微微摇动,她的肤色白皙,如十五皎月,她脸上有淡淡的疑惑,嘴角却因少年的滑稽模样掀起一抹好看的弧度。
就这一瞄,少年白皙的耳朵染上一抹绯红。
“你谁啊。”扇羽挎着篮子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。心下却想着,这少年长的可真好看。
“我……”段有绯支支吾吾,他也不敢说自己是来偷叶子的啊。还是要怪他那小师妹,偏要做什么银杏书签,还指明要这棵树。
“你不会是小偷吧?”扇羽语气冷了下来。
“我不是!”段有绯急了,“我就是,就是想摘几片叶子……”他边说边偷偷瞅她,见她神色不变,有点丧气道:“你信吗……”
“是吗?”扇羽阴阳怪气地反问,眼神眯起来,透露出审视的意味。
少年没被这样怀疑过,顿时红了脸,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得,他理了理衣服,正经道:“我真的是来给妹妹摘叶子的,没有其他心思,你你爱信不信!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扇羽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,觉得十分有趣。
“我信你我信你,这不巧了吗,我也要捡叶子,一起吧。”
夜幕降临,白公馆内,仆人将牛奶放在小姐的床头,对着她招呼道:“小姐,您的牛奶。”
扇羽点点头,并没有立刻回应,一手拈着捡来的银杏叶,一手撑着下巴,回想着白日里的事情。
“我叫段有绯。”
“白扇羽。我要你那片!”扇羽见段有绯拾到一片又大又亮的叶子,便要伸手去夺。
谁知少年手一扬:“哈哈,不给。”扇羽起身去捉,那少年便躲,身手倒利落得很。
几次抢夺未果,扇羽恼了,将段有绯用力一推,气鼓鼓地别过头。
被推的人知道过头了,哎呀一倒,嘴里还嚷着疼。扇羽见此又急急去扶他,少年笑开了花,将叶片放在她手上,又从之前捡的的叶子里挑了几片好看的放在她的小篮子里。
末了少年邀请道:“有空去西巷吧,我给你表演牵丝戏。”
他眼眸亮晶晶的,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答应他。
“好啊,有空定去看看。”
程家少年庆生,程公馆迎来送往,热闹非凡,是小孩子的生日会,也是大人的名利场,各得其乐。
“喏,你的礼物。”扇羽将包装精美的盒子扔给程立雪。
少年迫不及待地打开,在看到里头的东西时,脸上闪过失望:“什么呀,就一个水晶球啊。”
扇羽白了他一眼:“有的送就不错了,嫌弃还我。”说罢便要抢。
少年忙护着,委委屈屈嘀咕:“送都送了,哪有收回的道理。”水晶球也不错。
程老爷为了给儿子庆生,专门请了魔术师表演。看着魔术师空手变出一只鸽子来,众人都惊叹不已,程立雪哇出声,不停扯着扇羽的衣袖:“你快看,快看!”
而她的注意力却不在表演上,反而问道:“程立雪,你看过牵丝戏没?”
“什么戏?”程立雪愣愣地,“木偶戏吗?哎呀,看表演啦!”
“切。”扇羽扫兴地瞪了他一眼。
西巷的青石板上,少女少年一前一后走着。西巷木板屋散发一股潮湿腐败的木头味,让程立雪不停地搓鼻子。
“去东城看舞狮子不好,非来这破地方看什么傀儡戏。”程立雪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孩身后,嘴上不停抱怨着。
扇羽停了脚步,这让后面这家伙一个不防撞到了她背上,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。
“自己死乞白赖要跟来,你不爱看你回去啊,现在就走。”
“我不!”他快步走到了女孩前头,“来都来了!”
不多久,前方传来了热闹的人声。再往前一拐,就看到一处院落,里里外外人声鼎沸。两人忙上前去。
程立雪新奇地东瞅瞅西瞅瞅:“没想到这儿这么热闹啊。”
“走!”扇羽招呼立雪挤进人群里。
四合院落正中间搭了个台子,台上一黄一白两个木偶正舞着,拂袖抬手间神韵起,栩栩如生。
黄衣木偶水袖飞舞,台下暴发出阵阵喝彩。扇羽不由得看呆了,那小小的木偶像是有生命一般,抬袖偏头转圈,身段就像名角儿似的,令人惊叹不已。
不知多久,一声锣响,台上的木偶瞬间没了动作,如同失了生命,让扇羽的心颤了颤。
接着两个人从台子后面走了出来,正是木偶的表演者。扇羽一眼就认出了段有绯,那少年唇红齿白的,模样甚是好看。感受到扇羽的视线,他也看了过来,定定看了几秒,忽然像是辨出了什么,便笑开了,朝她使劲挥手。
身旁的程立雪见此用手肘戳她:“你认识啊?”
她看着少年朝自己走来,也走了上去:“我朋友啊。”
“没想到你真的来了!”段有绯拍了下扇羽的肩,惊喜道。
“你干嘛呀!”程立雪皱着眉头马上拍掉了段有绯的手。
被拍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摸头,道:“对不起对不起,我太激动了。”
扇羽并不在意,倒是好奇地看向他手中的木偶,道:“这东西真有意思!能不能……”她本想开口索要,开口又转了话语,“我能不能摸摸她。”
“当然,给你!”看她这么喜欢自己的木偶,段有绯也很高兴。
“就这一个吗?”
“我只用这个,师傅给每个人只做一个,这个是我的。”
扇羽庆幸自己没开口。
四合院还有演出,而且人来人往地拥挤不已,段有绯想了想,狡黠一笑道:“扇羽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!”
“好呀。”扇羽欲走,想起了程立雪,转头便见他一个人闷闷站着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“程立雪,要不你先回……”
“你朋友呀,一起来吗?”少年亮亮的声音响起,扇羽不说话了。
程立雪立马应了声“好”,也不看扇羽,快步走到了前头。
段有绯说的好地方,其实是一片碧湖。
湖边种满了粗壮的绿柳,可现在这季节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,也算不上好看。湖中有一方水亭,三人坐在亭中,湖上送来缕缕微风,丝丝凉凉的,倒也惬意。
扇羽对木偶十分感兴趣,段有绯便认真细致地教起木偶戏来。十五六岁的少年,最是好奇活泼的,程立雪见两人玩的有趣,不禁也加入了其中,三个人笑闹着,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。
“该回去了。”程立雪看着偏西的日头,提醒道。
“怎么这么晚了!”扇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木偶,抬头看向那少年,“段有绯,我要回去了。”少年笑容不变,没心没肺地说道:“好呀,快回去吧,天黑了就不好了。”
看他如此,扇羽撇了撇嘴,道了别便出了水亭,程立雪也匆匆告别跟上她。
待到两人身影远去,段有绯才收了笑容,眼眸里的星子黯淡下来,有些怅然若失。
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自从第一次见到扇羽后,她总会不时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,挎着篮子笑的样子,作势要抢自己手中秋叶的样子,生气鼓着脸的样子,一度让他十分烦恼。可这次再次见到她,自己又开心不已。
“唉……这是怎么了。”
回去的路上,程立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扇羽说着话:“我回去送你一个木偶。”
“不要。”扇羽想也没想就拒绝了。
“为什么?你不是很喜欢吗?”
“和木偶无关。”给了我我也不会用啊。
程立雪不知道她的想法,心想和木偶无关难道和人有关吗?一念及此他心中火起:“你不会喜欢上那小子了吧?”
她闻言一惊,停了步子,却没有回答,她喜欢段有绯吗?
他……一个长得异常好看,行事与众不同,给她拾叶子教她木偶戏,在她面前总是笑意盈盈眼眸亮亮的少年……
“我不知道。”
这下给程立雪气的七窍生烟,她竟然说她不知道!她不应该说不喜欢吗!
“你怎么了?”扇羽见他一声不吭,脸却涨得通红,奇怪地问道。
“我……”程立雪一下被问蒙了,我生什么气啊。
“走啦!”
一层秋雨一层凉,又一场雨后,空气也由凉转寒。
西巷的青石板上,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走着,身在其中的扇羽裹紧外衣,心中隐隐期待。因为天气原因,老师改了原先去河边写生的计划,变成让同学们去西巷采风。大多同学没有到过西巷,见到这些古旧的木板屋,显得兴致勃勃。
“这些小巷子倒有点雨巷的味道了,不知道会不会也有个丁香般的姑娘呢。”
“萧疏影,你一个女孩子,想什么姑娘。”
“扇羽此言差矣,人曹先生都说女儿是水做的,男人是泥巴捏的,我自是要喜欢女儿家。”女孩说罢挽住身旁人的手腕,“就像我对你一样哦扇羽。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扇羽笑骂道,也任由她挽着。
众人逛了许久,终于来到了一处格外热闹的地方。
见前方熙熙攘攘地,同学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脑袋往前看,好奇不已。
老师见此,便让大家自由活动,十分钟后原地集合。
老师说完众人便向人群去了,一个赛一个的快。然而人群太过拥挤,众人都无法进入内围,只能依稀看到里面有个台子在做表演。
“可惜可惜啊!”萧疏影好奇地如猫爪挠心,就是不得见,恨地捶胸顿足。
“瞧你这样,跟我来,带你进去”扇羽好笑道,示意她跟上自己。两人转过一个角,进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,又往前走了几步,便看到了正在演出的台子。
“扇羽!你怎么知道还有个侧门的!”
“秘密。”扇羽美眸一眨,就是不告诉萧疏影。
不待疏影纠缠,台下爆发一阵喝彩,将俩人的注意吸引到台上木偶身上。
“这木偶水袖竟舞地这样好,都赶上云锦楼的方老板了!”
“和方老板比还差点吧。”扇羽笑意盈盈。
锣鼓起,帷幕落,明媚少年走出来谢场。
那少年修长挺拔,白皙的皮肤在秋日的色调中如玉般莹白。
“扇羽……”萧疏影忽的握住扇羽的手,讷讷道,“我错了,这世间的男子也不全是泥捏的。”
说话间,那不是泥捏的少年已走到俩人这方,目光扫过看客们,口中道谢声声。
“扇羽啊,这玉人儿的声音也这样好听!”萧疏影近距离看少年,一时间竟呆愣了。
“出息……”扇羽真的没眼看这人。
这处段有绯目光泛泛略过芸芸众人,忽的似有所感,聚焦在了一处,待看清木柱旁立的人儿时,眉眼都充盈了笑意。
快步走近,声音都带了笑:“怎的来了,早知你要来,我就事先备个好位子了。”
“是老师临时改了行程,正巧路过了这儿。”扇羽笑道。
“你们认识啊!”疏影回过神来,目光在两人间来来回回,了然道:“啊~这就是你的秘密啊扇羽。”
“扇羽,这位是你的朋友吗?”
“对,她叫萧疏影。”
“疏影横斜水清浅。”
“对对,就是那个疏影,小老板有文化啊。”萧疏影目光湛湛,把少年看的不好意思了。
扇羽无奈地扯了扯某位姑娘,对眼前少年说道:“你忙吧,我们等会儿就得走了。”
“对哦,集合时间要到了,我们得走了。”说着便要拉扇羽往门口去。
“等等扇羽!”少年连忙喊住二人,“我有东西给你。”说罢场也不谢了,匆匆往屋里头跑。
“不对劲。”瞅着玉人儿匆忙的背影,萧疏影不禁说道,“他不会喜欢你吧扇羽。”
“……”扇羽愣了,她没有回答,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。
不一会儿功夫,少年握着一个盒子回来,因跑得快了,气息还有些不稳:“给你!”
扇羽接过盒子还来不及说些什么,门口便传来同学呼唤二人的声音,疏影急急地拉着扇羽就跑。
“谢谢!”回头冲不远处的人扬了扬手中盒子,不一会就出了门口。
回去的路上,萧疏影缠着要看盒子里的东西,扇羽就是没有松口。
“秘密。”
甫一到家,扇羽便迫不及待地跑进了房间。
她把盒子放在桌子上静静端详,是一个普通的小木盒,扇羽越看越觉得顺眼,她慢慢地打开木盒,“咦?”
盒子里躺着一片叶,看得出是银杏,和普通银杏叶不同,这叶片只有脉络,脉络间的叶却是被前主人不知用什么方法剔掉了,在将叶剔除干净的情况下没有损伤脉络,可见主人心灵手巧,并且叶片的脉络被涂成了白色,煞是好看。
“真好看!”
扇羽十分开心,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叶片,她小心翼翼地拿着叶片,又忍不住在房间转来转去,脸上的笑意怎么也下不来。
“真是一个好礼物!”
“来而不往非礼也,我也给你准备个礼物。”
白公馆众人发现,他们小姐最近心情十分不错,从前的小姐尽管对下人们也和善,但小姐是个冷淡的性子,大多时候不苟言笑,可最近的小姐脸上常常挂着笑意,还会主动与他们打招呼了,众人惊喜的同时又十分好奇。
接着他们发现小姐外出的次数多了起来,每次回来的时候,虽然没有大笑,但嘴角总是勾着的,显示主人的好心情。
综上,他们合理怀疑小姐恋爱了!
会是谁呢?程家小少爷?想到小姐对程小少爷嫌弃的表情刁钻的话语,众人又匆匆否定。那会是谁呢,众人好奇地不行,老爷知不知道呢?老爷想和程家联姻的心思下人们可都知道。可主人公并不知道这些,去西巷也越来越频繁。
“你们……”看着一左一右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女,扇羽只想翻白眼。
可程立雪和萧疏影是不会觉得自己不该出现的。
“每次去西巷都不叫我,段有绯也是我朋友啊。”右边的人嘀咕。
“别人俩个甜甜蜜蜜,你去凑什么热闹,还好意思说。”左边的人数落。
听到萧疏影这话,程立雪只觉得难受的很:“什么甜甜蜜蜜,你不要乱说,段有绯和扇羽根本不可能!”
正想说萧疏影也不该凑热闹的扇羽听到这话,脸色瞬间黯淡下去,什么也没说丢下俩人往前走。
扇羽的回礼是一幅画,她画了一夜,画了许多次,改了许多遍,终于画出一幅比较满意的成品。
那水彩画里,银杏璨如红霞,树下的少年人身上还沾着泥土与叶片,但抬起的脸上明眸若星,唇瓣如稀释的樱,叫人一眼难忘。
段有绯接过这副画时,拿在手上看了很久很久,久到扇羽要出声提醒时,他终于抬起头,他看向扇羽,没有笑,眸中的光却变了,如果非要形容的话,就好像拂绿万物的春风吹进了眼眸,漾出绵延清波,似藏着无尽温柔。
扇羽呆住,待那双眼睛染上浓浓笑意时她才回过神,也漾开笑容。
萧疏影觉得扇羽和有绯十分相配,如同那话本里的一双璧人,一定会白头到老。
扇羽也觉得自己会和段有绯永远在一起,少年的星眸永远都会在她眼前明媚。
甚至程立雪,在看到事情无力回天后,也只能默默接受这个让自己难过的事情。
可少年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了,比如他们不知道画本上的壁人会因为世俗分开,不知道少年人终将向生活低头,不知道所谓的爱,有千百种形式。
所以当段有绯的师妹找到程立雪时,他十分不解,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受的情绪在心中五味杂陈。
所以在程立雪突兀地出现在白公馆门前,手中拿着一个木偶向扇羽说着什么时,扇羽十分不解,她愣愣得看着程立雪,不接那个木偶:“段有绯呢?”
程立雪咬了咬唇,道:“走了。”
晶莹的泪水渐渐盈上眼眶,白扇羽狠狠地瞪着对方,眼泪框在眼睛里,就是没有掉:“去哪儿?”
程立雪只觉得心头烦闷,沉默着不去看她,又偏过头,残酷地说:“我怎么知道,一个跑江湖的,谁知道他跑哪去了。”
晶莹的泪花溢出眼眶,扇羽一把夺过木偶,往外跑去。
“混蛋!为什么要离开!”程立雪狠狠抹了抹眼睛骂道。
“你还是忘不了他……”
白扇羽没有回答。
五年的光阴,当初的不告而别,她真想忘了他,可每次看到木偶,她就会想起那个银杏下的少年。
她根本忘不了他……无论多么痛苦多么痛恨
程立雪轻轻笑道:“好啦,我开玩笑的,走吧庙会要开始了。”
扇羽抬头看他,这张熟悉的脸,好像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过。小时候看着嫌弃又欠揍,五年前那件事后,这人就变了,好像一夜间长大了一样,变得越来越稳重,越来越温润,以至于萧疏影纳罕地感叹,人的气质一变跟重新投了胎似的。
而成年礼当天,白老爷就和程老爷做主为两人定下婚约,没有一丝犹豫好似一早就该如此一般,得到消息的扇羽不置可否,垂了眼睫,静静看着窗外。
庙会人山人海,程立雪拉着扇羽挤在人群中,有些吃力,忽然他看向一处。
“等我一下”程立雪放开了扇羽的手,向人群外跑去。
花灯如昼,落星如雨,庙会人实在太多了,扇羽控制不住随人群东流西窜,眼前无数陌生面孔来去,手中空落落的,心里也好似空空的。
忽然,手被一股坚定的力量拽住,离了人群,程立雪的脸豁然出现,另一只手拿了串冰糖葫芦,在她面前晃来晃去。
扇羽忍不住笑了,复又佯装生气,板着脸伸手。
程立雪将糖葫芦放在她手心,柔声道:“抱歉小羽,不该让你一个人的。”
扇羽一边吃着一边走,偏不理,青年便拉着她静静地走着,一直没有放开。
“糖葫芦很甜。”扇羽转头看他,笑眼弯弯。
一切都好似顺利起来,扇羽不再闭口不谈婚期,白程两家十分高兴,将婚礼提上了日程。
白程两家的仆人都说扇羽小姐真是好福气,未婚夫程家少爷很是重视婚礼,备了厚厚的彩礼,婚礼大大小小事情繁多,程少爷都亲力亲为,当下人对他说白家小姐真是好福气时,他只是笑着对那人说:“是我的好福气。”
可是这世间的因果都是相扣的,未解有因,必报为果。
婚礼前夕,夜里仆人送上一封信,说是曾经的老师寄的。
扇羽有些疑惑,打开后一片白色的薄如蝉翼的东西掉了出来,目光触及竟是无法思考,回过神往脸上一抹,满手泪水,眼泪像是无法控制地往下流,扇羽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喉间哽地难受,她颤颤地打开信纸,只几个字。
水庭一见。
夜风凄冷,扇羽匆匆来到水庭,庭中那人却不是段有绯,甚至不是男子,那是一个清丽的女子,双眼饱含浓如墨的哀伤。
“段有绯在哪儿?”
“他在哪你不知道吗,白小姐?”女子抬头看她,眼中的哀伤转为怨恨。
扇羽木木地摇头,她好像想通了什么,但是她不愿继续深想。
“呵……”女子凄然一笑,“是啊,白小姐,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“师哥的木偶在你那儿吧白小姐,我希望你可以还给我,毕竟你要结婚了。”
“他……他还好吗?”扇羽有些害怕,她裹紧了外衣。
“他不好,他死了……”女子哽咽道。
“……”扇羽的脑中密密麻麻地回荡着女子的话,眼泪滚滚而下。
眼前模模糊糊出现少年的笑脸,一幕一幕如同走马灯一样,又瞬间破碎,飘散,消失。
“扇羽!扇羽!”程立雪忽然从庭外大步跑进来,他用力地摇着扇羽的肩膀,直到她眼中的光又聚起来。
女子见此,仿佛失了力气般,她低低地说起了往事
“白小姐,你与师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他和我们一样,是没有根的人”
“其实你父亲很早就知道了你们的事情,他派人来找过师哥很多次,先是威逼利诱,见师哥油盐不进,便派人暗地里对师哥拳打脚踢。你们问他,他只说自己摔的。”
女子抬头望向扇羽的眼睛:“他不愿你与父亲起隔阂 。”
扇羽眼泪簌簌而落:“他一向温柔……”
“是啊”女子苦笑,“他是个温柔的人”
“师哥一直坚信自己可以照顾好你,即使浑身都被打的是伤,他也一直坚信。”
“可最后一次,他一身的血,十根手指……鲜血淋漓”女子泣不成声
“也是那次,他眼中的光灭了,白老爷说你注定要与程家联姻,否则白家无法继续支撑,师哥说他不愿让你跟自己受苦,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啊!”
“他怎知我不愿……”扇羽讷讷
“师傅见此不忍,同时也害怕白家继续下手,便要带着我们离开。”
“可师哥还是放不下你,便让我将木偶交给程家少爷再转交于你。”
“可是他手坏了,再不能牵丝。”
“在南迁的路上,我们遇到了土匪,慌乱奔逃中土匪越来越近,师哥说他留下拖住让我们先跑,等我们跑出不远听到身后响起声声巨响,土匪和师哥都没在追上来。”
“白小姐,你能不能把木偶还给我……”女子呜咽着哀求。
“不……”扇羽铮开程立雪的手,不管不顾地往外跑去。
白小姐还是与程家解除了婚约,白老爷气急让她滚,白小姐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,她朝白老爷拜了拜,转身回房拿上一个精致的木偶,出了白公馆大门。
许多年后,一处雕花楼阁里,正在上演着热闹非凡的牵丝戏。
戏罢,小伙子钻出台子,朝楼上喊;“白婆婆,我演的好不好,有进步了吧!”
楼上传来不急不缓的掌声,小伙子开心地笑了。
白扇羽靠着躺椅,手里握着一个黄色的木偶。那木偶的衣物早已陈旧不已,但是被人长年累月精心护着,没有一丝破损。
耳边传来咿咿呀呀的戏词,眼睛看不清了,模模糊糊浮现了漫天的落叶尘土,少年从尘土里爬起,漫长的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,清俊的脸上笑意深深,眉眼温柔看向自己,他走来,好似跨越了古旧的岁月,缓缓伸出手与他交握,终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。
他和她一起死在了少年,她和他一起活到了耄耋。
他活在她的整个余生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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